西安“诸寺之冠”的金胜寺，是如何消失的

蓝色的红海

本文节选自商务印书馆2020年新书《陇关道》。

金胜寺，位列《关中胜迹图志·西安府地理·古迹》「祠宇」第一，除将几处「金胜」讹为「胜金」，其余较诸行记更为详尽：金胜寺始建于隋，本名济渡寺；唐高宗时改名灵宝寺，度太宗侍妾为尼安置寺中；仪凤二年（677年），与相邻的原道德寺合并为崇圣寺。明天顺八年（1464年），秦藩惠王朱公锡（1437～1486年）重建，历时十三载，至成化十二年（1476年）完工，改名「大崇仁寺」。



■ 金胜寺 | 1907年沙畹拍摄

五行而论，西方属金，大崇仁寺在长安之西——西安府设附郭县二，东为咸宁县，西为长安县，此处「长安」指长安县——「补长安之金气」，故俗名「金胜寺」。
然而曾经「西安诸寺之冠」的金胜寺究竟何等模样？毕沅与董恂诸人均未提及，他们的关注皆在建置沿革。殿宇如何，碑碣如何？只言片语提及的，却是日本静冈县人足立喜六（1871～1949年）。
裴景福抵达迪化的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足立喜六受聘担任今西北大学前身陕西大学堂教习。至宣统二年（1910年）去任的四年间，足立喜六对西安及周边许多史迹进行实地考察与测绘，并拍摄许多珍贵影像，回国后于日本昭和八年（1933年）编纂出版《长安史迹研究》。
可惜足立喜六去时已晚，金胜寺已成废墟——同治以后行经金胜寺的裴景福、董恂、谢彬，所见亦应如是：

同治年间，历经数年兵燹，寺内破砖碎瓦散乱堆积，其间仅存小堂宇和山门外万历二十年（1592年）建立的题有「祇园真境」四字的精巧牌楼、乾隆年间制作的白色大理石大水盘，以及破坏呈扇形的砖壁、花岗岩柱础、石碑五方而已。其中一方石碑，就是唐代传来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既然金胜寺隋唐两代传承有序，何以寺中又有唐代称为「景教」的基督教碑刻？何以最重考证的陶保廉也称金胜寺为唐代「波斯胡寺」？
原因有二。
一是陶保廉所引宋人宋敏求（次道，1019～1079年）《长安志》，记载太宗曾为「大秦国胡僧」在义宁坊建波斯胡寺，而金胜寺址恰在唐长安义宁坊。



■ 金胜寺门前牌坊 | 西部网

此「大秦国胡僧」，是在贞观九年（635年）抵达长安的基督教聂斯脱里派（Nestoriaans）——唐时称「景教」——传教士阿罗本（Alopen）。阿罗本来自唐时称为「大秦」的今叙利亚地区，故名「大秦国胡僧」。胡僧均自西来，初入中土，难辨彼此，故而贞观十二年（638年）初建的景教寺，与更早来自波斯的祆教寺同称「波斯胡寺」或「波斯寺」，天宝年间始称「大秦寺」。
二即是金胜寺中，恰又有唐建中二年（781年）由景教传教士伊斯（Yazdhozid）创建、「大秦寺僧景净述」、「朝议郎、前行台州司士参军吕秀岩书」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足立喜六推测，大约在唐武宗灭佛时期，一应胡寺，包括各地景教大秦寺，与佛寺同遭灭顶，《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因此湮没于寺墟，不为人知。
明末天启年间，《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出土。



如果仅从书法角度考量，「朝议郎吕秀岩」自然难与唐代诸多书法大家相提并论。谢彬即称：「《景教流行中国碑》，老而不佳。」但是作为基督教传播中国的重要史证，西方传教士却视如拱璧，研究最多，故而《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出土时间与出土地点，大多记载于传教士的著述与信函。
出土时间，有天启三年（1623年）、天启五年（1625年）与天启三年至五年之间三说；出土地点，则有长安县金胜寺与盩厔县大秦寺两说。
若金胜寺是大秦寺，则与毕沅所记龃龉；若是出土于盩厔大秦寺，因何远置长安金胜寺？向无定论。
然而无论如何，有清一代，《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在金胜寺，毕沅得见，足立喜六亦得见。足立喜六见时，大约就在他来中国的那年。次年，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迁入碑林。
就在第二室，斜对年长一岁的《颜氏家庙碑》，厮守至今。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是金胜寺最后的荣耀，迁走《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已成废墟的金胜寺再无记挂，渐而消失于西安城的视野，渐而消失于西安人的记忆。
我始终记得金胜寺，至于位置，只知道沣镐东路蓝天小区，曾是金胜寺的部分。



■ 如今立于西郊某单位家属院内的石碑，是金胜寺留下的唯一实物。图By：求是1971

路北的蓝天小区，空军某部家属院，门禁森严。
进门右手，东侧，几排六十年代的灰砖平房，黯淡得仿佛初去那天阴沉的天气。有风，而且冷。
院中的广场，一座红漆栏干的碑亭。新漆的碑亭，年岁刻在四围的木椅上，斑驳得像是树林里若干年前枯落在地的枝干。一对垂暮的老夫妇，并肩坐在那里，等待着忽然的阳光。
亭内一通高大而厚重的石碑，螭首篆额「大清重修大崇圣碑」——曾与《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并列金胜寺废墟的「石碑五方」之一。



■ 金胜寺内的石碑 | 1907年沙畹拍摄

碑高约三米，赑屃基座，所在还是乾隆年间的地表，与亭外广场约有半米落差。青白色碑石，隶书碑文阴刻极浅，亭栏之外远观，无法通读全文。只抄得落款：「乾隆四十四年岁次己亥秋七月癸未朔之六日立石」。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金胜寺还是「西安诸寺之冠」，碑阳那些浅淡的文字，见到的还是鼎盛的烛火、如织的香客。
何等喧闹，直至同治元年（1862年）。
关中战乱乍起，烽烟遍地，西安坚壁清野，近城村堡也多不守。陶保廉记道：

绅士梅锦堂集团勇守金胜寺堡，难民挈眷相依。

自明天顺、成化年间重建，不断营造四百余载，金胜寺得有雄壮山门、高大院墙，可以坚守，庇护难民。
四百余载的金胜寺，忽然而成金胜寺堡。
绅士梅锦堂，是金胜寺堡的领袖。

梅锦堂，字芳山。祖应魁，乾隆甲午举人。父友竹，道光辛巳举人。锦堂伉爽果敢，能文章，以优贡朝考，得训导，改府经历，分省四川。任嘉定日，值威远嘓匪、五渡溪蛮、犍为乐山灶丁先后纠众谋变，锦棠奉委查办，均设计解散之。嗣以拿获井研盗犯升知县，补洪雅。甫下车，即平反长发巨案，释无辜二十五人。妖僧某，邪教惑众，诱男妇称弟子，锦堂得其簿，立投诸火，抵妖僧罪，余弗问，邑人颂为神君。洪雅旧无城，则集赀督绅民修之。城甫完，而蓝党至，邑赖以全。寻保知府，加道衔。

史料无多，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咸宁长安两县续志·列传》内有他仅见的生平。
曾官道衔知府的履历，无疑是梅锦堂得任领袖的主要原因，但他毕竟一介文士，真正督率团勇作战的，却是陶保廉未曾提及的石仓。

石仓，北窑头村人。精技击，尚节义，慷慨激昂。

充当十八廒团总的石仓，与梅锦堂二人，一武一文，据守金胜寺堡。
所谓团勇，不过是仓促组织起来的农民，握惯了犁锄的双手，如何会使刀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金胜寺堡，弹丸之地，又岂能独存？
六月初四日，西安西关遭受攻击，梅锦堂率团出援。金胜寺堡空虚，石仓孤军作战，怎奈势单力薄，独力难支。民国《咸宁长安两县续志·忠节传》，记述了石仓与金胜寺堡的最后时刻：

后援不继，力竭阵亡，年三十七。所部健儿皆死斗，无逃免者。

出战的梅锦堂，却侥幸逃免了。但是逃免之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却没有记载。只有简单到近乎冷漠的一句，记载了他十六年后的人生终结：

光绪四年，卒。

战争终会结束，正如繁华终会落尽。
其后的时光，漫长而寂默。
没有人再记得梅锦堂，三十七岁战殁的石仓甚至不会出现在三十年后路过金胜寺的陶保廉笔下。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未到古稀之年的石仓，或许正坐在香火仍旺的金胜寺山门外，袖着手，眯着眼，看着陶家的车马缓缓走过。
就像枯坐在碑亭木椅上的老汉——之前那对老夫妇已经搀扶着离开，新坐着一位更老的老汉——是怕碍着我拍摄，他把身子躲在粗重的外立柱后面，只露出腿脚。
无论如何我也看不清碑面毕沅清浅的隶字，只好放弃，坐在广场黄漆的秋千上，荡起来。舍不得离开，虽然一切消弥于无，但我知道，这里毕竟就是曾经的金胜寺。
清静的下午，只有秋千转轴摩擦的吱呀声，若有的阳光，若无的暖意。

编者注：「西安诸寺之冠」的评价来自晚清名臣陶模之子陶保谦《辛卯侍行记》：“五里金胜寺，唐波斯胡寺也。（宋敏求《长安志》：「皇城西第三街，义宁坊，波斯胡寺：太宗为大秦国胡僧立。又布政坊亦有胡祆祠，武德四年立，其地当在今西郭内……」）明成化中，秦王题曰「崇仁寺」。乾隆时巡抚毕沅题曰「崇圣寺」。后有金胜铺，故俗呼「金胜寺」，为西安诸寺之冠。”
另，乾隆时期陕西巡抚毕沅所著的《关中胜迹图志》：“臣谨案：寺在长安县以西之胜金铺，俗呼为胜金寺，秦藩长史赵德辉碑记谓寺在西，补长安之金气也。天顺间，寺东光彩浮腾，掘地得药师佛玉像，筑台作殿以祀。乾隆乙未，臣复修建鼎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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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陇关道，陕西关中西越陇山以达甘肃陇东的千年古道，因汉置陇关于陇山而得名。由汉而唐，无数出塞的商旅、戍边的士卒，以至取经的和尚、联姻的公主，皆走此道西去，西去他们未卜的前途。十余年间，作者亦步亦趋他们的足迹，数次行走陇关道，往返边塞与田原。陇山依旧，陇山左右的百姓依旧劳作生息，久远的汉唐却成追忆，甚至孑遗的明清也渐消失——作者愿其得存于世，以为世人所知，于是游历山川之余，寻访碑碣简籍，勾沉前尘旧事，勾沉或有或无的旧物，西安的金胜寺、扶风的城隍庙、陇县的开元塔、天水的周公祠、陇西的威远楼、临洮的哥舒碑；以及，那里或有或无的故人。他们同付作者笔墨，他们共存作者此书，「以志岁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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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胡成 | 自由撰稿人，摄影师

葡萄枝

希望有大牛人用3d模拟一个出来给大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