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点题外话:
日前在知乎上看到,有东坡粉丝拿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和苏轼的《石钟山记》,作为二人游记类的代表作进行对比,以此证明苏轼的游记文学性等远胜于荆公。
正好之前对这两篇文章也有过小小的探究,那咱们就再说说这两篇文章。
<hr/>01 王安石《游褒禅山记》
首先我承认,从描述生动、辞藻华丽等角度,王文确实不如苏文。王文名为游记,实际上是一篇说理论说文。王安石不过是借爬山、探洞的游玩行为做引子,抒发自己的人生观、事业观。
正好小时候上学的时候,背诵过一句苏轼类似的格言,至今记忆尤深:
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苏轼 在苏轼眼中,成就大事,需要有超世之才和坚忍不拔之志。但王安石的思考显然更进一层:
于是余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王安石认为,要成就大事,除了自身的志与力(也就是苏轼说的坚忍不拔之志和超世之才),还需要有外物相助(这个外物可以是人、是物也可以是时运等)。
概括言之,基本上东坡认为要成就大事,只考虑到主观因素,而王安石除了主观因素之外,还考虑到客观因素。王安石对成就大事可能遇到的各种困难估计的更充分,同时也做好了事业可能不成功的心理准备。
王安石文末发出的感慨,说出了人生至理,让很多人心有戚戚焉,同时也可看作是荆公一生的行动指南。他用自己的一生,横身为国、力行变法,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万千人而吾往矣,为这篇文章写下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注脚。
当你看到一个人,一生言行如此高度一致,姑且不论变法之成败得失,能不为他脱帽致敬?!
说回苏轼。当年苏轼与弟弟苏辙刚出道时,以西晋陆机、陆云兄弟自比,可谓意气风发,自信满满,自我期许也甚高,有其词为证: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 胸中万卷, 致君尧舜, 此事何难?
——苏轼《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可最终结果如何?终其一生,致君尧舜的梦想远未实现,倒是处处遭扁,硬生生把一个立志成为大政治家的苏轼逼成了以文艺自娱、以佛老自宽、外示豪放旷达、内则空漠虚无的文艺家苏东坡。我们姑且认为,苏轼作为不世出的天才,志与力都具备了,但最终事与愿违,原因何在?前期遭遇新党变法压制,后期遭遇旧党党争内讧,不正是吃了王安石所说的“无物以相之”的亏吗。
由此可见,一个人认知的高低,决定了他一生所能达到的高度。
<hr/>02 苏轼《石钟山记》
苏轼的《石钟山记》,单纯从文学性的角度来说,当然允为名篇,毋庸置疑。但是细究这篇文章的内容,其实经不住推敲。事实上,自从苏文流传以来,从古至今,不断有人对苏轼这篇文章,从考察的结论、考察的方法、以及考察的态度等方面,提出全方位的质疑。
在学术网站上,可以检索到多篇论文,在这里不一一引述,概述其大略:
历史上先后有明代罗洪先、清代曾国藩、彭玉麟、俞樾等人,通过实地深入调查,否定苏轼所持的“以音命名论”,主张“以形命名”。
石钟山者,山中空,形如钟。东坡叹李渤之陋,不知坡亦陋也。
——曾国藩《求阙斋日记》
冬潮落则(石钟洞)门出焉……全山内空如钟覆地……似宜以形论不以声论。苏子所谓款坎镗塔噌宏如乐作者,乃过其门未入其室也。
——彭玉麟《石钟洞序》
石钟山“每冬日水落,则山下有洞出焉。入之……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故得钟名。”“此二山当以形论,不当以声论。”“东坡当时,犹过其门,而未入其室也”
——俞樾《春在堂笔记》
苏文最遗后世所讥的,是他考察过程、考察方法的草率。以上所说几人,甚至包括在苏轼之前、被苏轼在文中公然嘲笑的李渤,他们要么身为当地的地方官,要么因为与太平天国的战争,能够长期身居当地,具备反复多次、在不同季节、不同时段,去游览考察石钟山的条件。特别是在冬季枯水季节,水位下降,石钟山内部的山洞露出,他们能够攀崖越石,深入山中和石洞中考察。
相比之下,苏轼是怎么考察的?他不过是因为路过当地,偶然相过,在一个涨水的夏夜乘船到山脚下溜了一圈,听了听风声水声,连山都没爬,自己再脑补一些骇人的情节,就以为自己的英勇行为远胜那些“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的士大夫了。然后就得意洋洋的写文章,自以为探得了石钟山命名的真相,前贬郦道元之简,后讥李渤之陋。
按常识,做科学考察,只去一次肯定是不够的。能见度更好的白天不去,选在黑漆漆的夜晚,也不是最佳时机。此外,只在夏天涨水的时候去,冬天枯水的时候不去,没有看到水落石出的壮观景象,无怪乎彭玉麟、俞樾两人都嘲讽苏轼过其门而不入。而曾国藩更是无情的打脸。
苏轼这篇文章中体现出的另一个不足为训之处,就是满溢的自大自负心态,对前人考察成果的不尊重,对渔工水师下层人民的轻视鄙视。
同样是文章的结论,我们再对比一下苏轼的《石钟山记》和被他鄙视的李渤的《辨石钟山记》,看看到底是谁陋,low的是谁: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苏轼《石钟山记》
乃知山仍石名,旧矣。如善长(郦道元字善长)之论,则濒流庶峰,皆可以斯名贯之。聊刊前谬,留遗将来。贞元戊寅岁七月八日白鹿先生(李渤的号)记。
——李渤《辨石钟山记》 今天看来,东坡发的那些议论,恰足以打自己的脸。李渤的态度倒是相对谨慎。
写文章内在实质崩成这个样子,表面上写得再华丽、再优美,文学性再强,有何益哉? |
|